诗与插画

    北京4月第一个周末，去现代文学博物馆看了黄永玉老先生的《诗与插画》展，展厅入口的大屏幕上黄永玉先生正朗读自己的诗。看展的人并不多，有一家三口，小姑娘约摸八九岁，她认真地读着墙上的诗：

    《春》

    春天来了，

    大树小树开始发芽

    幸好他们不笑，要不然

    白天晚上吵死了

    小姑娘声音脆亮，读罢，小姑娘跳着，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“诗是几十年一直写下来的，插画是去年年底，两个星期赶出了一百七十多幅，有点牛皮！诗名《见笑集》，狡猾狡猾地，既谦虚和客气，更加上个撒赖的影子。对不起，骚扰了。多谢参观的客人，那么老远地来，挺费鞋的。

    敬谢者 黄永玉

    二〇二二年情人节”

    在黄永玉先生亲书的序言中，已虚岁99的老先生骄傲地表示自己仅用两周时间就为诗集《见笑集》中的每首诗画了一幅插画。诗集节选了黄永玉先生1947至2021年间的创作，以及部分手稿原件，此次展出的是其中58张作品。

    “明确的爱，直接的厌恶，真诚的喜欢。站在太阳下的坦荡，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。”老先生在他的书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》中写道。关于他近一个世纪对于世界的态度都在先生的文字、画、木刻里。

    在他《比我老的老头》一书中，他说张乐平先生叫他“黄牛”，不知是否缘于他年轻时的勤奋。黄永玉先生说：“我到现在也很勤奋，你知道，勤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。天分？主要的是，看你产品质量高不高。人生不能幼稚，成绩比勤奋更要紧。办事情认真，排除了很多高调的不实际的那些东西，实事求是地去钻研。”

    有关黄永玉先生的世俗联想，是他的《庚申年》红猴，他的版画《阿诗玛》，还有雪茄、火红的法拉利跑车、颇富传奇通州的万荷堂画室，对于一个丰富的人，这些标签只仅是皮毛。在他的文字、画、木刻里，你看到一位仁者，一位谦逊的文化学者，被时代裹挟承受苦难的知识分子，还有他对于文化一直的深刻思考。只是他的深刻，被他用幽默表达而化成了轻快。

    我喜欢干通宵的工作。我的画室和可染先生的画室恰好在一个九十度的东北角尖上。一出门抬头右看，即能看到他的活动。半夜里，工作告一段落时，准备回到卧室。走出门外，见他仍然在伏案练字，是真的照着碑帖一字一字地练；往往使我十分感动。星空之下的这间小屋啊!

    他所谓的那个“案”，其实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陈旧之极的写字台，上面铺着一张那个时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国民党军棉毛毯。说起这张毯子，很少人会知道，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洞，是可染先生每天工作的毛笔和墨汁颜料“力透纸背”磨穿的洞。

    ——《比我老的老头》

    我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，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。学问渊博、人格高尚的绀弩先生最后以新式旧诗传世，简直是笑话。沈从文表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服饰史图录，让人哭笑不得；但都是绝上精品。乐平兄一生牵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国土六十多年，遍洒爱心，广结善缘，根深蒂固，增添祖国文化历史光彩，也耗尽了移山心力。

    我是千百万人中乐平兄的受益者之一。从崇拜他到与他为友半个多世纪，感惜他还有许多聪明才智没有使用出来。他的长处，恰好是目下艺坛忽略缺少之处。古人所谓“传神写照”，他运用最是生动流畅。不拘泥于照片式的“形似”，夸张中见蕴藉，繁复间出条理……要是有心人做一些他与同行闲谈交往和艺术创作时的纪录，积少成多，可能对广大自学者如我辈是一部有用自学恩物。

    ——《比我老的老头》

    黄永玉先生祖籍湖南凤凰，沈从文先生是他的表叔，他曾为《边城》刻有木刻版《翠翠与爷爷》《花环》。与沈从文先生相比，黄永玉先生似乎更像湘西人，有股火辣辣的不吝的劲儿。

    据说年轻时，黄永玉先生为了在妻子张梅溪众多追求者中占得先机，经常在一个离张梅溪家最近的位置吹奏小号，终抱得美人归。他们一起私奔，一起捱过了抗战、“文革”等艰难岁月，一起携手走过了76年的婚姻生活。

    对老婆，要打心里谢谢，如初恋般的永远的爱慕。从年轻时看她的背影到老，她是你俩整体的一半。漂亮的眉梢边的皱纹和霜染的鬓角，是你生命中明澈的镜子。苦难到来，不管相距远近，你俩的心跳是既同步又共振……想到这里，人生多值得欢歌啊!

    ——《比我老的老头》

    展览里自然是节选了黄永玉先生写给妻子的诗，更妙的是有一首是写给妻子们的：

    《献给妻子们》（节选）

    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。

    ——摘自《儒林外史》

    人家说

    我总是那么高兴

    我说

    是我的妻子惯的！

    人家问我

    受伤时干吗不哭？

    我说因为妻子在我身边！

    我骄傲我的祖国

    有数不尽坚贞顽强的妻子

    年少的

    中年的

    白发的

    跟丈夫共同战斗的妻子

    夫妻间的关系像幽兰，芳香、隽永；朋友呢，更明亮、更灿烂。夫妻生活，或是像甜蜜而热闹的蜂房，像宁静的林中溪涧；朋友呢，是大地，是世界的全部……

    ——《比我老的老头》

    黄先生的诗有的直接就是写给有友人的，有“大朋友”如钱钟书夫妇《哭吧，森林》、也有“小朋友”如《崔健》。

    在黄永玉先生《比我老的老头》书中，写了与钱钟书夫妇交往的点滴，关于钱先生的博闻强记，黄先生说曾画了幅《凤凰涅槃》的油画，作为国家重礼，赠予外国城市。相关部门还要求他写下“凤凰涅槃”的相关典故。他查遍了《词源》《辞海》《中华大辞典》《佛学大辞典》《人民日报》资料室……皆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三天过去，眼看出发在即，可真是有点茶饭不进的意思。晚上，忽然想到远在天边、近在眼前的救星钱先生，连忙挂了个电话：“钱先生，平时绝不敢打扰你，这一番我顾不得礼貌了，只好搬师傅下山。‘凤凰涅槃’我查遍问遍北京城，原以为容易的事，这一趟难倒了我，一点根据也查不出……”

    钱先生就在电话里说了以下的这些话：“这算什么根据？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。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，你哪里找去？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，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，也不是罗马的发明，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，说不定和埃及、中国都有点关系……这样吧！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……啊！不！你去翻翻中文本的《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》，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。”

    我马上找到了，解决了所有的问题。跟钱先生的交往不多，我珍惜这些点滴。他的逝世我想得开，再高级、再高级的人物总是要死的，不过，我以为钱先生这位人物真不平常，读那么多书都记得住，作了大发挥，认认真真地不虚度时光地劳作，像这样的人剩下的不多了。

    祖国的文化像森林，钱先生是林中巨树。人要懂得爱护森林，它能清新空气，调节水土。摧残森林、图一时之快的教训太严峻了。我写了首诗悼念钱先生，并问候季康夫人。

    哭吧！森林！

    该哭的时候才哭！

    不过，你已经没有眼泪。

    只剩下根的树不再活，

    所以，今天的黄土是森林的过去；

    毁了森林再夏禹治水何用？

    更遥远的过去还有恐龙啊！

    今天，给未来的孩子只留下灰烬吗？

    孩子终有一天

    不知道树是什么，

    他们呼吸干风！

    树，未来的传说。

    那一天，

    如果还有一种生命叫做孩子的话……

    ——《比我老的老头》

    老顽童是黄老先生最多的标签，在黄永玉先生的文字里偶见服老，但始终童真顽劣毕现：

    《一个人在家里》（节选）

    以前，

    聪明年轻的妈妈提醒孩子

    你以为自己还小，你都三岁了

    聪明的医生也提醒我

    你以为自己还小，你都九十五岁了

    我，我惹了谁啦？

    我老不老干谁什么事啦？

    “老”又不是我发明的

    “老”又不是我街上捡的

静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