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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11月29日 星期五
中青在线

水流过的地方

本报特约撰稿 丛云 《青年时讯》( 2019年11月29日   14 版)

    2017年5月3日,著名摄影家肖全“我们这一代:历史的语境与肖像”摄影展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举行。(资料图)  视觉中国供图

    视觉中国供图

    写诗与读诗

    浏览流沙河先生去世的消息,想起那一组诗人的照片。

    2017年春天,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,肖全“我们这一代:历史的语境与肖像”展览,在北岛/舒婷/顾城们面前停留很久,图说很简单:1986年12月,舒婷、北岛、谢烨、顾城、李刚、傅天琳在成都望江公园合影。30年前的他们,写下“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”“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”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”的他们,是肖全留下的诗人的样子。

    照片背后,是四川《星星》诗刊的得意之作:1986年“我最喜爱的10位当代中青年诗人”评选,10位诗人来到成都,每人开一天讲座,讲座的门票5元一张,当时属于高价的门票没有挡住诗歌的热力,买不到票的青年人,挤坏了文化宫礼堂的门也要进去听。那时候人们还不流行说“诗与远方”,那时候人们写诗和读诗。

    舒婷们诗一样的年华,与《星星》诗刊有关,与流沙河有关。媒体报道中这样记录了《星星》的由来——1952年,流沙河入职四川省文联任《星星》杂志编辑,并在文联资料室担任两年保管员,在这里,他变成一个“书痴”,在藏书室里遇到古书便捧起来读;在这期间,流沙河第一次有了不必写诗的想法,如果能让更多不同风格与思想的诗人涌现出来,会更有利于中国文化氛围的改善。于是,流沙河等人一起创办了《星星》诗刊(诗歌圈公认的星星诗刊元老级人物,当数“两白、两河”:白航、白峡、石天河、流沙河),1957年1月创刊,成为新中国第一份官办诗刊。流沙河的工作也就变成了从事诗歌与文献研究,1982年,他主持的栏目《台湾诗人十二家》,不仅促进了大陆和台湾的文化交流,更让大陆的年轻诗人接收到了优秀的创作思维和写作技巧。

    诗歌的推手

    一个写诗的人,后来变成诗歌的推手,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,在他退休之后出版的《庄子闲吹》中能看到——

    庄子认为,我们每一个人,都像一盏灯,任何一盏灯都有坏了的时候,因为我们的身体就是这样。唯一能留下来的就是那个灯火。灯火很小,如果烧完了不是要熄吗,对,那就是人生的终期。但是,你在你的火熄灭以前,别人用了你这个火,去点燃了他自己的灯,那么便是灯有尽,火无穷,火就是人的灵魂。

    这个火可以是道德,可以是主义,可以是思想,可以是知识,也可以是技术,你可以传给别人,哪怕你已经不在了,你的灵魂仍然活着,活在其他的生命体里。

    流沙河的灵魂活在他的文字里。他的诗歌,当然要读读,不过就像他自己说的:过于理性,感性不足,写的诗“只有骨头,没有肉的”。他灵性十足的作品,是退休之后的“闲吹”——

    闲吹庄子,只能是闲吹。是什么意思呢?我有空,诸位有空,就叫闲。吹不同于讲,讲是讲课,是讲道理,吹就是大家很好玩。这里我们来闲吹庄子。

    书中写道:

    想起我少年时,空气没有污染,大气透明度非常高,夜晚,特别是夏夜,我这样的少年就爱在老家的院坝里面看星星。养成了这样的习惯。那时候感觉天空就像倒扣的锅盖,星星就像是一个个钉子,白银做的钉子。小时候的歌谣说:青石板,板石青,青石板上钉银钉……

    那时候我想,长大以后一定要买一架望远镜,我要看看那些星星究竟是什么样子。可是后来进入社会,忙于人事,难得再抬头看天空。直到九十年代初,才买了一架双筒望远镜,放大七十五倍,四百多元。

    我晚上看星星,有了两个惊人的发现,一天,我看上弦月,突然清楚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,月亮上有环形山是我早知道的,但是那次是我亲眼看见了。那时候我意识到,眼睛看到的是距离我三十六万公里的环形山,非常激动。

    后来我又看到了金星,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芙蒂洛忒,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,我有了更惊人的发现。当时非常惊奇,以为把望远镜方向瞄错了——金星怎么会是镰刀形的月亮?但那的确是金星,因为金星和月亮一样,有相位,即晦朔弦望,而我当时看到的是上弦。那时候是大距,就是金星与太阳的距离,一亿五千万公里。我一个小小的人居然能够看到这样遥远的距离。

    在日常生活中,我们对空间的距离有很清楚的感觉,但是我们还生活在另一维,除了空间之外,还有时间。对时间的遥远我们忽略了,也不感到惊奇。今天讲的,距离我们两千三百七十五年,很遥远。那时候的一个人叫庄周,我们应该感到惊异:这样遥远的一个人会这样近,好像就是在望远镜里面看他。读了《庄子》我们理解他,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奇人。

    解字一百

    流沙河用自己的方式,将这位奇人所言闲吹给我们听,《逍遥游》:“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,广莫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。”流沙河解:对了,这才是真逍遥,庄子最后才给你们露了底牌,真逍遥就是回到精神的理想国里边去,不要被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得失/荣辱/利弊所牵制,只有到了精神理想国里,人才能做到在想象中的”无所待“,就是逍遥。

    所以,庄子说的这个逍遥,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存在,而是说你要回到内心,回到理想,回到精神世界里去,就是有人说的向内转。不是有些人认为的富了贵了就是逍遥,或者到了纽约巴黎就逍遥,或者到了埃菲尔铁塔就逍遥,或者到了北极南极就逍遥,不是这样。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逍遥是真逍遥。你看,庄子在《逍遥游》快完了才讲真话,结果竟然是这样。绝大部分人知道结论是这样都会大失所望,也许还有少部分人觉得,人要追求内心上的一种”无所待“,这个才是逍遥。

    流沙河后来所好,除了”闲吹“,还有“解字”,他写了《解字一百》探索当下文字里几千年前传递过来的文化引力波,并顺藤摸瓜,感悟每一个文字背后的那一个世界、那一个菩提。流沙河如此解字,比如“男”,习见以为从田从力,在田里干活儿就是男,但流沙河从甲骨文判断,田象意,四面包围,纵横搜索,所以田可能是猎场。再如亲,一般认为親是繁体,亲为简体。但流沙河认为,亲古已有之,亲能拿来做親的声符,可见资历比親更老,只是文字改革亲被迫充当了简化字。

    “有贤内助为我备一张大案桌,六尺六寸长,三尺宽,堆满典籍资料和工具书,翻查方便。南窗外有高楼,为我隔绝市嚣,遮断坌尘。此处正好深潜下去,细找线索,勤搜证据,冥思静想,大过其侦探瘾……独坐书房窗前,复审大案桌上,我就是文字学的福尔摩斯了。读者看我怎么破案,我便洋洋自得,有成就感。心情一舒畅,就延年益寿,比吃啥补药都强。这样说来,我倒该感谢亲爱的读者。感谢古老的汉字,收容无家的远行客。感谢奇妙的汉字,愉悦避世的梦中人。“这段文字作于2010年11月8日成都大慈寺路。

    老成都 芙蓉秋梦

    网上有流沙河在大慈寺茶馆的照片,他爱去大慈寺喝茶,和朋友们摆龙门阵,写过一本《老成都 芙蓉秋梦》,“我爱成都,爱成都的历史。我有幸生于斯,读于斯,笑于斯,哭于斯,劳役于斯,老于斯,所以结合着我的祖先、我的父母以及我自身,写了这本‘老成都’。”流沙河眼中的老成都是一座被水滋养的城市,他的一生与河流总是相伴相随。成都市区有府南河,成都郊区金堂有沱江,他为自己取笔名时本来叫“流沙”,但因为当时以此为名的青年实在太多,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个“河”字。

    如今他就像河中之水,静静地流过,去了更加遥远的地方。水过之处留下一些痕迹,想一想就是诗意。诗意从很远的古代开始,经过流沙河,蔓延在这座城市,城里的女诗人翟永明曾在一首诗中,写过”后会有期“——

    在古代,我只能这样。

    给你写信,并不知道,

    我们下一次,

    会在哪里见面。

    现在,我往你的邮箱,

    灌满了群星,

    它们都是五笔字形。

    它们站起来,为你奔跑。

    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,

    我并不关心。

    在古代,青山严格地存在,

    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,

    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,彼此

    就知道后会有期。

    现在,你在天上飞来飞去,

    群星满天跑。

    碰到你,就像碰到疼处,

    它们像无数的补丁,去堵截

    一个蓝色屏幕。

    它们并不歇斯底里。

    在古代,人们要写多少首诗?

    才能变成崂山道士,穿过墙

    穿过空气,

    再穿过一杯竹叶青,

    抓住你。

    更多的时候,

    他们头破血流,倒地不起。

    现在,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。

    它发送上万种味道,

    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,

    当某个部位颤抖,全世界都颤抖

    在古代,我们并不这样。

    我们只是并肩策马,走几十里地,

    当耳环叮当作响,你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低头间,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。

水流过的地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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